渡船(送 苏小谢)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英乱飞。
顾惜朝就佯躺在这一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江南桥头,他枕着一地落花如雪,卷发斜簪,青衫衣摆像倦了的蝴蝶般蜷伏在他身下。他闭着眼睛,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淡妆般死寂的阴影。
风吹得极和煦,隐隐带着点花香,若即若离。
顾惜朝猛地睁开了眼睛。身前正站着一个人,衣饰平凡,相貌普通,身量矮小,正侧眼瞧着他。
“你是谁?”
顾惜朝道,一边条件反射似的将手伸进斜跨的布包中握住了神哭小斧。斧子冰冷的温度让他浑身都是一个激灵。
好冷,好凉。
“我是谁不要紧,来,我们走吧。”那人和善笑道,一边伸出了手。
顾惜朝长身而起,盯着他半晌,唇边掀起薄薄的冷笑:“顾某贱命一条,索命讨债,尽管都来。”
我对这人世已了无挂念。还有一句未说出口的话。
那人奇怪地看着他,随即摇了摇头,道:“你何苦为难我一个小小官吏。我要做的只是送你到那一边,喏,那座桥那边,看到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指,身际流云仿佛也随着他的手指起伏流动,淡若烟雪地飘拂,渐渐看不清。
古朴雕琢的石桥横跨在河水之上。桥下河浪翻涌,临水平波,卷起了千堆的雪。
顾惜朝眯了眯眼,修长的眉峰蹙起:“阁下意欲何为,不若直说。”
那人有些局促地绞了绞衣袖,显出很无奈的表情。顾惜朝看着那表情,死寂多年的心忽地抖了一抖。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用这宛若含了海一样深苦的目光看着自己。目光中有怜惜有心痛有赞许有期待,还有万劫不复一般的凝恨。
那人看他发愣,忍不住道:“你是不是……”
顾惜朝道:“是不是什么?”
那人看着他摇头:“也罢。算了,你跟我走吧。”
顾惜朝冷笑一声,长袖一振,青袍飘飘:“顾某岂是会自投罗网之人?”言罢衣袂忽地掀起,一道炫目的银光伴着神哭鬼嚎,呼啸着扑向黑衣的小差事。
小差稍稍低了低头,斧头就擦着他的后颈飞过去,划过一道弯月般凄凉优美的弧线,飞回了顾惜朝手中。
“你究竟是什么人?”
顾惜朝道,湖水般的眸子里带着审视的意味。
那人叹了口气,道:“说了也无用,不过,我名为壬癸。”
顾惜朝道:“壬癸……”
壬癸不迭地接下去道:“小时候在鬼故事里听过是么?”
他低低头,就是副点头哈腰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定是久居庙堂宦海沉浮。
顾惜朝也稍稍低了低头。他垂首低眉的样子就极好看,那眉眼宛如山水画就,清俊出尘。
“你是鬼差?”
“不错,但你是不肯信了。”
顾惜朝抬头,刚刚鬼差壬癸指的那座桥似乎就在眼前。他疑惑地看了看小鬼差,青衫猎猎一振,掠出几里,桥头近在咫尺。
他仰头,终于看清了桥的名字。
鬼差在另一端遥遥望着他。然后下一刻,他也走到了顾惜朝身边。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桥那边有个撑船的船夫,你让他帮你摆渡,就可以载你过忘川河……”壬癸站在奈何桥下絮絮地说。
顾惜朝却似没听到一般,幽深的眸子里是破碎一地的清凌。“原来我死了,”他喃喃道,许久,才又抬起头,道:“多谢。”
壬癸苦笑道:“你谢我作甚。快去渡船罢,过了河那边就是轮回井。”
顾惜朝点点头,走上桥,走过了桥,桥头果然立着一弯小船,一个撑篙的、带着黑色斗篷的船夫,正入定般蹲在船头。
一人一叶舟,显得分外诡谲单薄。
顾惜朝走过去,刚想说什么,船夫就转过了身。斗篷下一双目光炬炬如电,那么亮,那么深,似曾相识,唬得顾惜朝心里又是一跳。
“你好。”他试探着道。
船夫凝立不动,良久,微微叹了口气,伸手一拍船尾,道:“上来。”
顾惜朝道:“多谢。”他跨出一步,脚刚一碰到船,周围的一切就变了。只听得森森鬼哭,天黑水红,一片阴啸风声,确是酆都鬼界。
船夫道:“小心。”说着便开始撑船。一篙撑过一篙,在忘川水中漾开红色的、浅浅的波纹,慢慢地飘向前方。
船夫一边划,一边回头去看顾惜朝。路过那一大片彼岸花田的时候,他说道:“你好像并不是很伤心。”
顾惜朝“嗯”了一声,道:“我早已对尘世了无牵挂……”
不知怎的,这船夫身上似带着一股温和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想要靠近。
“……我双亲早故,妻子也因我而死,我一心入庙堂却无人赏识,曾有一个知音,也--”
他忽就止住了话头,不说了。
船猛地抖了一下,便听见船夫的声音淡淡飘来:“知音怎么了?”
“没什么。”他顿了顿,又道,“他早我几年便已亡故,我与他,半生都无交集。”
顾惜朝说着低下了头。乌黑的鬈发衬着雪白的耳廓,黑的愈黑,白的愈白,竟显出几分沉静秀雅的美。
“我想早点过了这河。桥那边,说不定我的妻子在等我。”
船夫没有说话,却默默地加紧了撑船的速度。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愿你们再续前缘。”船夫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顾惜朝却似是能从那轻如止水的话语里听出一丝丝憀然的怅惘,飒渺似烟。
小舟倏尔晃了晃,顾惜朝站立不稳,身子趔趄了一下。船夫飞快地扶住了他,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的兜帽微微攲斜,飘出几缕黑如鸦羽的长发。
顾惜朝回想起方才壬癸苍白稀疏的头发,有些奇怪地道:“你为何会在这里渡船?”
“生前心愿未了,执念过深,无可消磨。便只能在这里渡船,等着什么时候了却前尘,再去转生。”
船夫的声音临水无波,听不出喜悲。
顾惜朝问道:“你在牵挂什么?”
“一个人。”
船夫说这话时,微微偏头来瞧他。目光仿佛穿过了斗篷,一直穿过了顾惜朝,穿过了山长水阔。
“至亲?至爱?”
“都不是。”
船夫停了停,又道:“坐下吧。坐稳了。”
顾惜朝在船尾默默坐下,船夫侧了侧首,又继续渡船。那握着船篙的手很白,很修长,秀气得像女子的柔荑。
“你留在阴间多久了?”
“不久,也就二三十年吧。”
小船深深浅浅地飘荡,两岸彼岸花鲜艳如火,分外凄冽。
“这是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叶落花开,花叶永不相见。”
船夫一边划船一边说,曼珠沙华像是能听懂一般,尽态极妍地绽放。前方蒙蒙的雾霭中,隐隐可见桥上的孟婆亭。
“你可有未了的心愿?”
“我平生自负怀才,心向庙堂,出身贫贱,无人赏识,至死不得志。妻子也半路因我而死。胜负在天,生死有命,我又有什么可留恋的、未了的心愿?”
船夫没有说话,很长时间才道:“没有一个人赏识你吗?”
顾惜朝愣了一愣,随即,唇边绽开一丝冷冷的笑意,像漫漫冬雪中梨花摇曳:“有,确是只有一个人。我与他在酒肆相遇,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夜。”
他喃喃着,道:“旗亭一夜,永生难忘。”
船夫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船身因此倏然摇晃,顾惜朝的衣摆都被忘川河水沾湿了。
“怎么了?”
顾惜朝道,眸中似是有千万点的潋滟光华,如同星子流动在深深的湖水。
“手抖了,没事。”
顾惜朝没有在意,目光悠然,投向远方:“……我生前曾著有兵书《七略》,成书四载,却被人笑话为疯子。可是那个人——我在酒肆里遇见的那个人,他却看得懂。他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除了我的妻子,没有人像他那样对我……”
多少年欲诉无言的心事,默默地,脉脉地,在忘川水上憀然地飘荡。
“连我的妻子,都不知道我想要指点江山的鸿鹄之志,亦看不懂我的兵法。他却能看懂。他是我这一生的……知音。”
船夫沉默地听着,嗓音微微嘶哑地问道:“然后?”
“我曾当街卖艺,机缘巧合与当朝丞相的女儿结为连理,却被人说成是攀龙附凤。我听惯了冷言冷语,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妻子跟着我受苦。我发誓要平步青云,出人头地,就接下了相爷的任务,为自己争取一方天地。”
顾惜朝说着,说着,脸容上罩上了点点晦涩。
“你说这可是巧合,我要完成相爷的任务,我想平步青云,就必须杀了他——这世上惟一懂我的人,却将要被我亲手杀死……”
“你可有杀他?”
顾惜朝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开始笑,笑得却那么无依。
“我追杀他千里,将他身边的兄弟朋友杀得七零八落。他恨透了我,我也恨透了他。”
“我与他多次照面,可是每一次挥剑相向时,不是他下不去手,就是我狠不下心。直到最后的最后,尘埃落定时,他还是没有杀我——他的大仇人。”
“当年我曾逼宫造反,大胆弑君,妄图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我妻子为了救我而自尽,哀莫大于心死,她死了,我活着也相当于死了。”
“当年的事——我不知道我可有后悔过。”
顾惜朝墨玉般的眼眸中盛满迷惘淡然。
“都是咎由自取,不必要后悔。你是,我也是。”
船夫不痛不痒地说,攥着竹篙的手却青筋毕现。
顾惜朝挑了挑眉,锐利的鹰目中写满嘲讽:“你和那个人一样。总是盼着我悔改,盼着我回头。可是我就是想出将入相又怎样!那我便明说,我从没觉得后悔过——从来没有。哪怕是现在,让我选择,我依然会要权势。”
他声音激越,全不带一丝尘俗之气。
船夫并不置评,只淡淡道:“你的仇人,后来怎样了?”
“后来?后来没有什么了。他进了京,成了群龙之首、英雄领袖,翻云覆雨,大权在握,风采犹盛当年。我避世隐居,生活清苦,却也能求个安生。忘了是什么时候,过了多少年,大概是金兵都已南下,汴梁城破的那日,我听说他和他那座楼一起殉了国。”
船夫道:“你与他,一直未曾见面么?”
顾惜朝闭了闭眼,贝齿咬了咬丰润的唇瓣,道:“见面,倒是见过几次。在汴梁的街头。不过都没有走上前去。何必要去相认呢,仇人有什么好认的。我虽是生无所寄,也犯不着去送死。”
他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最后平淡如烟。
“再者,我与他命中注定了要背离。再见面,也不过喝几盏淡酒,擦肩而过,再无交集。于我,于他,是最好的结局。”
顾惜朝轻轻地道,脑子里全是曾经的画面。一把曾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古朴的剑,一把零落在不知何处的自己弹过的琴。旗亭酒肆的纱幔,剑客炽恨入骨的目光……
梦里的目光。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梦见这样两道深而亮的目光,恨得要死痛得要命的目光,炽烈得像炮打灯,将自己遍体看了个透。
船夫伸手拉了拉斗篷,道:“你的知音或者仇人,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其实是挺想见你一面的。”
顾惜朝冷笑,笑得很苦:“怎么会呢。他一直想杀我。恨不得生啖我的血肉。”
船夫道:“他要是能杀,早就杀了。”
顾惜朝没有应声。
小舟悠悠飘荡。
顾惜朝有些怔忡,他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青衣的衣摆,默默地回想着他们的相见、他们的一生。
他坐在船尾,鞋尖蘸水,从容而无邪。而他立在船头,撑篙渡船,衣不带水。
竟是意外地平和,仿佛入画。
船夫道:“我生前,也曾有想挽留的人。可是最后,他们都没有为我而留。最后,我们都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了。人生就是如此。”
或许从最初开始,还未相见,就早已背离。
顾惜朝忽而说道:“你和我,很像啊。”
船夫没有出声。
两岸清风花妍,忘川河水涛生涛灭。
不知过了多久,船夫淡淡道:“到了,下去吧。”
桥的尽头,是支起来的亭子。孟婆舀汤,送一个又一个人去往来生。
红颜仙蜕三生骨,紫陌香消一丈尘。
顾惜朝站起来,道:“谢谢。”
他说着稍稍莞尔,笑意便像那水面漾开的波纹般,清澈而秀丽。
船夫没有说话,许久,道:“不必。”
顾惜朝忽然有些局促起来,他想走,却似乎有什么引着他让他不舍离开。
他只得勉强笑了一笑,道:“那花,开得很艳啊。”
说罢,伸出白玉般的修长手指,从衣袖中指着远方那一大片鲜艳的花海。他阔袖飘飘,那青衫如碧,是最远的山的颜色。
船夫道:“是啊,像烟霞烈火。”
顾惜朝的心猛地一跳。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去揭开船夫的斗篷。
可终也是作罢。
他轻轻垂了垂眸,长声吟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船夫寒潭般的眼底掠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了。
他不着痕迹地道:“你快去吧,说不定你妻子在等你。”
顾惜朝点了点头,回身离开,背影消失在桥上。
船夫拉动绳索,小舟靠了岸。他站在船头,而他在桥上。
旁边走来一个人,正是鬼差壬癸。他摘摘帽,道:“嘿,船夫老大,刚刚那家伙……”
船夫依旧用听不出喜悲的声音道:“他死得很英勇,与金兵对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死沙场,若他自己知道,当是了无遗憾了。”
壬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刚刚,我带他走黄泉路时,他心愿还未了。而他见到你之后,心愿就了了。这才得以过桥。”
船夫说:“我知道。”
壬癸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船夫静静地道:“我是他的知音。”
他说着摘下了兜帽,露出张俊秀清朗的面容。剑眉斜飞,眸清如水。微微抿唇时,颊上会有两个小酒窝。他看上去并不年老,可眉梢眼角尽是沧桑。连那鸦黑的鬓角都染了星霜。青丝换霜雨。
“你的心愿和执念也该了了吧。不去投胎?”
船夫摇头,道:“不了。”
他转过头,目光投向方才顾惜朝消失的地方。
“我在这里,等着他下一世来这儿转世前,带他渡船。”
船夫自顾自地讲着,继续望着那早已空了的桥头。像是望穿了千山万水,像是要再望上个永生永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