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祭弦

惟爱与美永垂不朽

【M00】七日谈(二)

(一)


DAY 3

早上的时候,马洛里惯例起得很早。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走进厨房做好早餐,走到楼上另一间卧室,敲了敲门。半晌,里面传来一声模糊的“稍等”,同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分钟后,门开了,邦德一头撞到了他怀里,嗫喏地说了句抱歉。马洛里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定在原地。他在微微地发颤。

“你感觉怎么样了?”

“希望我不用戴这该死的玩意儿。”走到楼梯口,邦德说,“也希望这房子没有这么多台阶。”马洛里扶着他往下走,把他领到餐桌旁边,坐下来拿起了《泰晤士报》。

报纸哗哗的翻页声里偶然会传来叉子磕碰瓷碟的轻响。“有什么有意思的吗?”邦德问。马洛里摇了摇头。“还是那么些事。工党在全力争取商界选票。”他翻过一页,“乌克兰与亲俄组织交换战俘。噢,看这个。有户人家找到了他们丢失八年的狗。我也养过一只。他叫阿尔伯特,在我家族北约克郡的庄园里……你要来点咖啡吗?”

“谢谢。”邦德把杯子推过去,“炸弹袭击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在调查。我不是说让你别管了吗?”

邦德笑了笑,去拿杯子,却失手打翻了,咖啡泼得到处都是。他咒骂起来,立刻站起身,滚烫的液体顺着桌布往下滴。

马洛里放下报纸,花了两三分钟清理干净,又为他倒了一杯。在邦德第五次落下餐刀,却只哐当一声切在盘子上的时候,马洛里叹了口气,按住了他握刀叉的手。“让我来吧。”他说,接着帮他切好了松饼。邦德拿起叉子,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马洛里看着他,微叹了口气,叉起一块,递到他唇边:“张开嘴。”邦德愣了一下,不安地咬住嘴唇,接着照办了。空气中残留着咖啡的飘香。马洛里把叉子塞回他手里:“快吃吧,别再逼我喂你。”邦德垂着头,说了句“是,长官。”

等到他吃完了,马洛里把报纸叠起来,说道:“需要人照顾没什么丢人的。”邦德抬起头来。他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住在一起。为了照顾彼此。”

沉默片刻,邦德说:“没准有的人更适合独自生活。”他站起身来。马洛里越过桌面握住了他的手腕。邦德僵住了,一动不动。马洛里走近几步,看着他欲言又止地微张着的嘴唇。他真希望说这话的时候能够凝视他的双眼。“我想要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几天之内的任何事看轻你。”他说,“你是我最优秀的探员。一直都是。”

傍晚的时候,马洛里听从了军情五处的建议,回去袭击现场查看了一番。邦德执意要跟去,马洛里也就允许了。现场拉着黄色的警戒线,八楼以上化为了废墟。在碎石瓦砾之间偶尔会有飘落的文件,马洛里把它们一一捡起了,抖掉上面的灰尘,夹进公文包里。

邦德坐在一张炸得剩了一半的桌子上,在口袋里摸索着烟盒。MI6这几年可真是多灾多难。空气中仍有一丝烧焦的气味,挥之不散。他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古怪的声响——像步枪上膛时那种咔哒声,顿时绷紧了身体。有人在向他快步走来,抓住了他的肩膀。“快过来。”马洛里压低声音说。

邦德任由自己被拽了过去,横跨过坑坑洼洼的满地狼藉,躲进了一个狭小的地方。他猜想这里以前是一间暗室,藏在书柜后面的那种。他悄声问:“还有人在这里?”

在他上方,邦德感到马洛里点了点头。地方小得可怜,墙壁像是在向他压来,压得他不得不紧贴在另一个人身上。他闻到了马洛里身上的古龙水淡香,这香味也沾到了他身上。咔哒咔哒的声音越来越响,邦德想把枪拿出来,却发现根本动不了。他挣扎了一下,马洛里按住了他:“别动了。”

“我的枪……”

“让我来吧。”马洛里把他拉近了一些,几乎搂在了怀里,腾出一点空隙,伸手去到他身后摸索起来。邦德咬紧了牙,空气仿佛忽然间蒸腾起来。马洛里的手停顿了一下:“你在发抖。你还好吗?”不知是否是错觉,邦德好像从他声音里听出来一丝揶揄。他有些绝望地说:“我没事,长官,就……赶紧找到那该死的枪,好吗?”

马洛里低声笑了,温热的呼吸从他耳畔掠过:“你看,找到了。”腰间蓦然一轻,他的手枪就被抽走了。邦德长长舒了口气,放松下来,诅咒自己为什么要把枪套拴在后腰。在寂静中,他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好像能撞出胸膛似的。

马洛里悄悄打开了手枪保险,另一只手还环着他。他说:“我出去看看。”空间宽敞起来,邦德靠在墙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咔哒咔哒的声音最终被证实是一只麻雀发出来的。马洛里在废墟里找到了几块碎弹片,装到塑封口袋里,送去了军情六处的临时根据地。

为这几枚弹片的化学检验结果,马洛里一直等到很晚,跟比尔·坦纳来回发了大概有二十封电子邮件。碎片来自一种俄制7.62毫米口径子弹,通常用于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安全部队认为,”坦纳这样写道,“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些子弹曾为爱尔兰共和军所用。”

马洛里关上灯。隔壁的卧室里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这几天,房子里各个地方就是碎裂声不断。他犹豫了片刻,起身下了床。

卧室门没关,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没有。马洛里很快找到了黑暗的缘故——台灯翻倒在地毯上,灯罩碎了。他提醒自己明早要记得把碎片扫走,以免昨日险险避开了的事故重演。邦德在面对他的照料时总是那么局促,而实际上,照顾他的感觉很好。

他等了一会儿,斟酌着是否要叫醒他。邦德紧紧地蜷缩着,好像误将被子当作了盔甲,用以阻挡噩梦中源源不断的痛苦。马洛里刚把台灯放回床头,他就挣扎着醒来了,喘息又急又浅,惊惶不已。邦德在醒来的瞬间就忘记了梦境的内容,那种可怕的感觉却挥之不散。一只手触碰到他,他猛地激灵了一下,但它只是轻轻落到了他肩膀上。“是我。”

马洛里把台灯旋开,凝视着只有他一人能看到的明亮光辉。邦德咕哝了一句什么,钻去盥洗室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英文版的《西线无战事》。马洛里拿起它翻开,邦德不久回来了,他还在看,翻了一页。

“那本书怎么啦?”

“扉页上写着卡钦斯基。”

“这本书就是他的。曾经是。”

“他叫卡钦斯基?”

“卡钦斯基是他有一次出任务时的假名,我的是保罗。后勤部简直是疯了,搞这种恶作剧[1]。但海关竟然没起疑心。他后来决定就用这个代替自己的真名,就像那个……”邦德耸耸肩,不想提起西班牙人的名字。他躺下来,说:“读给我听吧,长官。”

马洛里翻书的手停了下来。邦德说:“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他随手翻到一页,念道:“甚至在我们自己看来,我们也是多余的,我们的年龄逐渐增长,有些人将会适应,还有些人只是顺从,而大多数人将会茫然不知所措。岁月流逝,到最后我们将归于毁灭。”

停顿片刻。“我十分镇静。让时光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到来吧,它们不会拿走我什么,它们再也不能拿走我什么了。我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没有希望,倒可以无所畏惧地面对着它们了……”

邦德抬起手,把书从马洛里手中拨了下来,摇了摇头。书掉在地毯上,合上了,锁住了那嗡嗡作响的硝烟、战火以及死亡。哀伤是锁不住的,它仍旧在空气里静悄悄地弥散。邦德说:“卡钦斯基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马洛里沉默地看着。

“我忘了是多久以前了。那是他的任务,我是他的联络人。”邦德说,声音沉浸在回忆里,“一枚达姆弹把他的脊椎打得粉碎。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死前恳求我为他祷告。就在他的尸体旁边,我划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十字。”

他静默半晌,“后来我还不得不上门去将他的死讯带给他母亲,让她靠在我肩膀上哭。我想那是他母亲第一次知道他的职业具体都做些什么。”短暂的停顿,“整个过程都糟透了。”

“她怪罪你了?”

“不。完全没有。”邦德回答,“正是这样,才糟透了。”

雨声绵延不绝,像是黑夜在静静地垂泪。“卡钦斯基一直劝我不要申请成为00号特工,不要像他一样。讽刺的是,最终我不但那么做了,还拿到了他的编号。”



DAY 4

中午过后,马洛里突然有事,要去军情六处一趟。邦德待在书房里,摩挲着架子上一本俄文的书。它被放在一个特定的角落,从没移动过。手枪摆在桌上。前门传来动静的时候,邦德握住它,打开了保险。不是他的上司。三天的朝夕相处,足以让他记得马洛里的脚步声。

他紧攥着手枪,屏住了呼吸。客厅的脚步声杂乱无章,他判断不出有几个人。四个?五个?他的警报是失灵了吗?短暂的一瞬,他斟酌着要不要从窗子里跳出去,最终却还是留在了原地,躲在门边。脚步声像风暴一样刮向楼梯,一股气刮到了二楼。邦德拉开手边的抽屉,摸出消音器,旋在枪口上。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油气味。这气味猛地朝他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扣下了扳机。寂静被撕碎了,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时候有人朝他猛扑过来,用爱尔兰口音浓重的英文大声嚷嚷着。一根冰冷的金属抵上他的喉咙,邦德僵住了。

“把枪放下。”

邦德照办了。抵在他脖子上的枪管往上挪了挪,抬起了他的下颌。他用看不见的双眼茫然地瞪视着来者。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绑到了椅子上。邦德说:“你知道,去别人家,礼貌的做法是先敲门。”

世界静寂了一秒。“该死的英国佬。”那人骂了一句,猛地抽了他一巴掌,“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他妈的礼貌。”那把枪突然捅进他嘴里,差点捣破他的喉咙。邦德干呕起来,嘴里充满火药的味道。枪管抽走了。那个人继续道:“肖恩,他再废话,就把他的舌头割掉。”身旁传来刀刃在鞘中摩擦的声音,邦德不说话了。

“他在哪里?”

忽然间,邦德感到了一阵宽慰。他们这样问,说明马洛里还活着。他摇摇头,舌头疼痛不已:“你们不会得逞的。”

“见鬼的他妈的英国佬。你会后悔的。”剩下的话混杂在一堆爱尔兰俚语中,邦德没有听清。

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恐怖的拷问,因为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他竭力试图靠声音分辨,可是听到的唯有自己那颤巍巍的呼吸。有人抓住了他的左手,把它牢牢固定在椅子扶手上,接着捏住了他的小指,最上面的那个指节,猛地往后扳去。一声闷响。邦德在椅子里痉挛了一下,张开口,却没能叫出声,只是剧烈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全身。

他听到爱尔兰人在说:“我们跟你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记性很好。英国人忘了蒙巴顿[2],但我们还记得一九七二年的德里[3]。你们指望我们忘记那些流血,忘记被强占的土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一直在流血……”说着,邦德的另一根手指也被捏住了,慢慢往反方向扭去。他咬住了嘴唇,很快就只能闻到血的气味。

爱尔兰人也累了。他们下楼去了一趟,用盖尔语交谈着。邦德摸索着按下椅子里的机关,割断了绳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贝雷塔手枪。他等着脚步声压过门口,然后扣下扳机。灼热的黄铜碎片到处飞溅。邦德打空了整个弹夹,还剩下一个人。对方朝他扑来,他重重撞在书柜上,各种书本稀里哗啦地倾泻下来。

他摸到那本俄文书,用它对准他的敌人。邦德想有瞬间那个人一定很困惑,直到书本里射出了子弹。

这之后,世界安静下来。邦德把书丢到一边。这一招是从一个前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特工那里学来的,后者在火车路过第聂伯河时,曾试图用一本一模一样的书夺取他的性命[4]。他摇晃着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里,止不住地战栗。

马洛里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书房满目疮痍,像被洗劫过一样,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个爱尔兰人,空弹壳在血泊里悠悠地漂浮。邦德坐在桌上,身边放着一杯威士忌,手里则是一根香烟。烟没有点燃。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把烟丢了进去,说:“欢迎回来,长官。”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邦德从桌子上跳下来,趔趄了一下:“这些人闯进来,想要知道你在哪儿。”

马洛里上前一步,把手放到他肩上。邦德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你呢?你受伤了吗?他们有没有……?”邦德把手往后缩了缩,摇摇头,说:“我没事。”

“那这是怎么回事?”马洛里从西装口袋里抽出方巾,轻轻蹭了蹭他额角的伤口。他的手不经意擦过那条绑带,忽然间再受不了了,受不了邦德站在他面前,浑身沾着因为他而流的血。“来吧,到浴室去。我帮你洗干净。”

他把邦德领到浴室里,旋开水龙头,关上门,镜面逐渐蒙上雾气。邦德说:“我想MI6要再彻查一次了。除了 ‘地鼠’,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他们能躲过警报。”马洛里走到门外,打了通电话,压抑着大发脾气的冲动。他回来的时候,邦德已经脱去了沾满血污的外套,只剩下一件衬衣,被水汽沾湿了以后,紧紧贴在身上。

他关掉水龙头,看着邦德脱掉衣服,水珠顺着起伏的轮廓,沿着腰线往下流去。马洛里强迫自己转开眼睛,替他擦洗掉头发上的污秽。浴缸里的水很快浑浊起来。热气像是能让人溺亡一般。他为邦德换了条新的绑带,又递给他一件浴袍,然后说:“我们明天就走,这里不能继续待了。财政部会再跟你置办一处新公寓。”

邦德把浴袍披到身上,抬起头来:“去哪里?”

“去我家。不是伦敦的这个——在北约克郡,是我家族遗留的庄园。”

“噢。”邦德缓慢地说,“你说在那里养过狗。”

“是的。看样子你终于能见见他了。”

邦德点点头,没有动弹。马洛里在他面前坐下来:“让我看看,好吗?”邦德愣了片刻,随即明白过来,犹豫地把左手递了过去。马洛里握住他的手腕,感到他在轻轻地发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邦德默不作声。马洛里不再追问,低头看着他的手,看着那两根被活活扭断错位的手指。怒火缓缓沸腾起来,灼痛他的脏腑,点燃了他的血液。他这一生都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痛恨爱尔兰共和军,痛恨自己的无力。在他面前,邦德低低地说:“我很抱歉,长官。”

“为什么要道歉?”

“你好像很生气。”

“你觉得我在生你的气?”有片刻,马洛里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叹口气,“作为我最好的特工,你有时真是傻得可以。”

邦德哽住了。马洛里碰了碰他受伤的手指,他疼得一抖,蜷缩了起来,用力咬住嘴唇。马洛里轻声问道:“你相信我吗,詹姆斯?”这是他第一次用教名称呼他。他隔着绑带感到了邦德的凝视。过了很久,他的特工点了点头。

他轻轻握住错位的指节,猛地将它们扭回了原位。邦德脸色惨白,浑身发颤,冷汗涔涔地流下来。马洛里想象着那双黯淡的蓝眼睛,心底有种绝望的冲动在扑腾着,挣扎着。他伸手把他搂到了怀里。

邦德一动不动,接着慢慢把自己埋到他怀中,控制不住地在发抖。马洛里抱着他,心脏阵阵揪痛。“没事了,”他抚摸着邦德的金发,低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别怕。”

傍晚的时候,军情六处的人上门抬走了尸体,又派了一支安全部队在楼下驻守。因为疲惫,邦德很快就睡着了。马洛里躺在他旁边,发觉自己难以安眠。往事如烟,像月光一样到处流淌。他忽然很想起来给自己倒一杯酒,动了动,发现邦德在睡梦中紧紧拽着他的袖子。马洛里盯着他看了半晌,心中一阵酸楚,慢慢躺了回去,这一整夜都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直至拂晓。


TBC


注释:

1. 保罗和卡钦斯基是《西线无战事》里的两个人物。两段引文来自朱雯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2. 路易斯·蒙巴顿,英国海军元帅,1979年遭爱尔兰共和军行刺身亡。

3. 1972年1月30日,在北爱尔兰德里,英军向平民开枪,造成14人死亡,13人受伤。这一天被称为“流血星期日”。

4. 该情节出自《俄罗斯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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