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祭弦

惟爱与美永垂不朽

【Skyfall/M00】我心归处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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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穷途末路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邦德降落在位于意大利撒丁岛的卡利亚里机场。靠着他的假护照,他顺顺利利出了海关,浑然不知此刻在伦敦,苏格兰场特别行动部门负责国际和有组织犯罪的几个小组正忙着在32个自治市里到处搜捕他。

他在一家书店的报刊货架前停了下来,拿起一份《晚邮报》。报纸头版的右下角刊登了一则伦敦的新闻:科里波恩区平民死于恐怖组织纷争……嫌犯疑似前情报人员……

邦德装出对自己的通缉令极为感兴趣的样子,把报纸举在眼前,在一群神色疲惫的旅客中寻找着菲利克斯为他安排的接头线人。

他渐渐注意到,在机场餐厅、出口与商店附近,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个穿黑西装、黑衬衫的人。他们都戴着方框墨镜,站立的位置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断绝了任何夺路而逃的可能性。

邦德在脑海中盘算着路线,其中一个戴墨镜的人忽然动身朝他走来。

他不动声色地把报纸翻了一页,一只手悄悄探进西装衬里,握住了他的柯尔特手枪。那个淡亚麻色头发的人径自走向书店柜台,要了一盒莫兰德香烟,付过了钱,消失在一排啤酒货架之后。邦德正在悄悄窥视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就抵上了他的后腰。

“我恐怕你得跟我们走一趟,邦德先生。”那人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

“如果我说不呢?”

抵在他腰间的枪口狠狠捅了捅。

“现在,”陌生人对着他耳际哑声说,“转过去往前走,表情自然些。你要是敢乱动,我就毙了你。”

他用另一只手环住邦德的肩膀,佯装出他们是失散已久的亲密好友的模样,一言不发地押着他穿过人潮涌动的出口,走向航站楼正前方的停车场。

他在一辆黑色雪佛兰科沃兹轿车前停了下来,把邦德塞进后座,迅速爬进了驾驶室。

“别开枪,詹姆斯!是我。”

那人刚坐下来就转过身,举起了双手。邦德愣住了。

“我亲爱的老朋友,我是亚历山大·谢弗。菲利克斯派我来的。希望你还没忘记我,”他小心翼翼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真对不起,不得不用这样的方法接待你。希望你原谅我的冒犯。”

邦德定定看着他,然后想起来了。此人是他和菲利克斯共同的朋友,在中情局的海外办事处工作。好几年前,他们一起在牙买加成功剿灭了一个黄金走私犯和他的团伙。谢弗还救过他一命:当时敌方炸毁了他们的汽船,要不是谢弗在烧毁的甲板边上拉了他一把,邦德早就葬身鲨鱼腹中了。

他把枪放回去,同谢弗握了握手:“当然没有。你近来怎么样?”

“别提了。”谢弗转过身去,发动了轿车,从艾马斯机场开了出来,开上一条高速公路,“你也知道,我们这行近来遭了殃。注意到那些戴墨镜的人了吧?我们现在管他们叫‘间谍猎人’。我们有两个弟兄昨天在洛桑接头的时候露了马脚,之后就失踪了。”

“他们都是什么来历?”

“都是从各地雇来的。”谢弗说,“审问了也没用。他们只是收钱办事,对背后的计划一无所知。”

他把车拐了一个弯,驶向沐浴在淡白阳光中的卡利亚里城镇。

“我们到现在为止已经损失了七个人。菲利克斯说,上头已经接连开了三场紧急会议,愣是没搞清楚这群人有什么目的。你们那边怎么说?”

“我不知道。”邦德诚实地说,“严格来讲,我已经不为军情六处工作了。”

谢弗差点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不得不猛打方向盘,咒骂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邦德于是将最近的遭遇悉数告知了他。谢弗听后,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最后同情地咂了咂嘴:“老天,这可真是太糟糕了。不管是谁策划的这么一出,大概都恨你恨得要命,要么就是恨你的上司。”

“你觉得这整个事情是冲着M来的?”

“我只是说情报局的头头也很容易遭人嫉恨,而你这件事为觊觎他位置的人提供了绝佳武器。我的前上司就是这样,局里有人连续一个月给他递交错误的系统数据,导致华盛顿的安保工作出了重大纰漏,最后不得不引咎辞职了。”

邦德还真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陷害他的人目标很明确,就是他自己。

“况且你在情报界可谓声名赫赫,弄出这样的丑闻,蒙羞的不光是你和你的上司。通过陷害你,他们让整个军情六处都失去了可靠性。这之后别国情报组织在给你们提供重要机密信息时,肯定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邦德想道,要是以这个标准来看,范围可就太广了。全世界肯定有数不清的人不仅想要他倒霉,更希望秘密情报局陷入大乱。谁会拒绝这样一举多得的美事呢?

“好啦,别愁眉苦脸的了。”谢弗拍拍胸口,“菲利克斯已经把情况都告诉我了,别担心,他跑不了的。”他一手转动方向盘,从圣安东尼教堂的庞大阴影中穿行而过,朝着海港的方向呼啸而去。

邦德凝视着窗外最早由迦太基人所兴建的古城,发觉自己丝毫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他无法想象出事以来M承受的压力,还有整个特别行动处遭到的质疑和讥笑。说不定等他回去(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就发现00部门已经被强制解散了。

“我只是有种感觉,”他喃喃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这回我们要对付的人跟从前很不一样。”

不同于勒·弗里奇的残暴、多米尼克·格林的贪婪以及席尔瓦的诡计多端,“白鸦”令邦德捉摸不透。情报局档案里没有他的背景信息,而他本人则像幽灵一样行踪不定。最主要的是,他完全猜不出“白鸦”的目的——他对邦德表现出了强烈的恨意,却偏偏留着他的性命。正是这种令人难以预测的未知才最让邦德烦躁不安,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信,那就是“白鸦”绝对不止武器贩子这么简单。

谢弗把车开上了一条盘山公路,同时点了点安装在仪表板中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液晶屏幕。那是一个移动式定位追踪系统,用来接收由卫星传输的信号。邦德看到他们正朝着光点闪烁的位置不断靠近。

“马丁·舒尔茨前天住进了月亮女神杜坎酒店——就是山顶上这间。我们的人搜集到的情报显示,有人昨天给他寄了一个硬盘,里面很可能有你需要的信息。”

谢弗拉下手刹,把车熄了火,又滑动他那把贝雷塔M9A3手枪的套筒,检查了一下子弹:“走吧。他的房间号是422。”



邦德把一块薄铁片插入锁孔中转动了两下,贴在门板上听了半晌,猛地推开了422号房门。

舒尔茨住的是一间标准的单人客房,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床板正上方挂着几幅提香的油画,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临窗的地方摆了一张红木写字台,邦德握着枪,把衣橱和盥洗室的门都打开瞧了瞧,才走过去检查书桌。在他身后,谢弗蹲了下来,从床底下抽出了舒尔茨的旅行箱,不一会儿就传来咔哒咔哒开锁的声音。

书桌上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饰品或是华而不实的小摆设,只有几本书、一些信纸和一支万宝龙钢笔。

“该死的,他一定是带在身上了。”邦德回头看了一眼,谢弗把旅行箱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上——一堆颜色深浅不一的衣服,“我把夹层割开来看看。你找到了什么没有?”

“事实上,确实有。”邦德轻声说。在桌子上那本酒店提供的黑色皮质封套的《圣经》里,夹着一张印有烫金花纹的邀请函,上面用华丽的花体字写着:亲爱的马丁·舒尔茨先生,我们竭诚邀请您出席明日下午5时于酒店宴会厅举办的慈善晚宴。安东尼奥·德卢卡和莉莉安·福伦多敬上。

“怎么样?你能想法子把我们弄进去吗?”邦德把请柬递给谢弗。

“小事一桩。”

台灯下压着两封信,都是一个名为亚瑟·杜兰的人寄来的。第一封信是几句问候和旅行计划的建议,附上了一本月亮女神杜坎酒店的宣传册;第二封则是用传统的书本密码编制成的暗语,一连串的五位数。

邦德用手边唯一的一本书——《圣经》——很快就破译出了一条简讯:十一月十七日,伦敦。

“十一月十七日?”谢弗问,“那就是后天了。”

邦德点点头,用菲利克斯给他的袖珍照相机给每封信都拍了照。他的拇指自寄信人的名字上轻轻滑过:“亚瑟·杜兰。你觉得他也在这儿吗?”

“显然他正躺在布列塔尼的公墓里。”谢弗说,把手机递给邦德。

屏幕上显示,亚瑟·杜兰是一个诞生于1917年的法国漫画作家,在二战中身负重伤,1948年就不幸殒命了。

“真有创意。”邦德点评道。

他们又花了半个小时把房间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搜查了一遍,连地毯都掀开了,最终确信硬盘一定在舒尔茨身上。这之后,谢弗提议说,既然天色还早,不如下山去素有“天使湾”之称的卡利亚里海港转转。



约莫五点的时候,邦德回到了月亮女神杜坎酒店,换上了一套裁剪精良的礼服西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对着镜子瞅了半晌,反复去摸马洛里为他戴上的那条深蓝色领带。指尖每每接触到丝绸柔软的质地,他都发觉临走前的那一幕又一次飘至眼前。

特工忽然给一阵强烈的渴望击中了:要是他能被允许打一通电话就好了,至少能够知道伦敦那里是什么情况,M又是否安全......他又不知怎的有种预感,那就是这次任务一定不会那么顺利。

邦德把领带好好打理了一番,直到它变得无比熨帖平整,之后就这样下楼去了。

这间名为“冬园”的宴会厅位于酒店二楼,里面有十张铺着白餐布的圆桌,尽头的两扇双开门通向一个半月形的露台。厅内装点着流光溢彩的枝形吊灯、爱奥尼式圆柱与镀金的镜面镶板,显得金碧辉煌。

谢弗已经坐在入口附近的吧台前等他了。一见到邦德,他这位老朋友就笑嘻嘻地将请柬塞给他,称赞他跟几年前一样英俊。

“看到阳台上那个人了吗?那个穿白西装、灰头发的?”谢弗端起香槟杯啜了一口,往大厅中央指了指,“那就是舒尔茨。”

邦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依稀辨认出了一个高瘦的背影,梳得一丝不苟的灰色后脑勺隐没在雪茄烟的云雾里。舒尔茨端着一个高脚酒杯,正和旁边的几个人攀谈。

“我已经跟菲利克斯联系过了。你抓住他之后,总部会派直升机过来,直接送你回伦敦。”谢弗说,“你觉得怎么样?用不用通知你上司一声?”

吧台旁边就放着一台红色电话机。邦德摇了摇头:“太冒险了。等到了伦敦再说吧。”

他们在靠近露台附近的一张酒桌上坐了下来,紧紧盯着舒尔茨。这个瘦削高挑的德国人在展台的围栏后挑了个位子,慢条斯理地抽着他的雪茄。有几个瞬间,邦德确信他们的目光交错了,但舒尔茨冷淡的黑眼睛从不在他身上长久停留。

晚宴很快便开始了,大厅里暗了下来。邦德对于地中海难民危机、自由主义和民主制度丝毫不感兴趣,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会过半,他端起面前那杯钟爱的堡林爵香槟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他穿过乱哄哄的人群,走向那个此刻正在吞云吐雾的清癯背影,正要伸出手来——

邦德隐约听到“啪”的一声,随即宴会厅骤然陷入了黑暗。

人群的喧闹声顷刻间放大了一倍,夹杂着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的惊慌失措的叫喊。有人窜上了舞台,大声嚷嚷着:“安静!安静!是灯管坏了......请大家冷静!呆在自己的座位上!”

邦德咒骂了一声,他的视野被黑色全然吞噬了,连酒杯和珠光的辉闪都不复存在。他被人推着不知道走去了哪里,接着露台附近亮起了急促微弱的灯光——有人搬来了临时照明设备。他不慎踩到过长的桌布,后背撞上了坚硬的木质桌沿,才意识到自己被推到了吧台附近。

邦德借着临时灯的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白西装灰头发的身影。舒尔茨坐在露台旁边,一脸不快,正在用手掸着西装上的灰尘,看样子并无离开的打算。

他松下一口气来,转过身。吧台后面亮起了几盏小灯,酒保不知所踪,只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士坐在高脚凳上,深蓝色的低胸礼服上挂了一个酒店的职务名牌。

嘈杂的声音仍旧此起彼伏,却显然平静了许多。不时有微弱的、窃窃的笑声,从邦德的耳畔拂过。

他心中忽然一动,穿过层层黑暗,走向那个穿蓝色礼服的女人。微闪的莹光里,她的金发好似烟雾一般。

“我能借用一下电话吗?”

她抬起头来看他:“对不起,先生,这个不是给私人使用的。”

邦德略微睁大了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在声音里放入了一丝微颤:“拜托了?”

她肉眼可见地心软了,但仍旧在挣扎:“但是,先生.....”

他垂下头来,作势要转身离去了。伦敦街头那些被抛弃的狗狗们都是这样做的。果不其然,她在他身后开口了:“等等!好吧,”她恍恍惚惚地说,“但是只许三分钟。”

邦德冲她微笑,一边道谢一边拿起听筒,假装没注意到她脸上浮起的红晕。他拨出那串早就熟记于心的号码,数着盲音,直到电话被接起的那一刻。

他什么也没有说。也就过了有两三秒,电话那边传来沉沉的一声:“007。”

那声音好似一股泉水,顺着听筒向他流了过来。邦德按捺住笑意,轻轻地说:“我很抱歉,长官。”

“你还知道抱歉?”

“可是我在盯梢,长官,灯又坏了,什么都看不见。”

马洛里轻声叹了口气:“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把听筒贴近耳朵,竭力分辨着线路那端的一切声音:纸张摩挲桌面的细响、玻璃酒瓶的叮叮当当、座椅转动时蹭过西服的窸窣......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深深的眷恋,在这个黑暗的夜晚,汹涌着朝他扑来。邦德握着电话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我只有三分钟。”

“原本一分钟也不该有的。”

奇怪的是,身边的嘈杂声好像顷刻间全数消逝了。他原本想问,伦敦的情况如何了,又想说说刚获取的新情报,再问候一句,可是到了这一刻却发现,他只要听着那个人轻柔而沉静的呼吸,就足够了。

邦德把听筒按向心口,短暂地闭上眼睛。那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风雨如磬的伦敦,回到了某个温柔的怀抱里去。

“长官,我只是好奇——如果这就是我生前最后一通电话,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停止你的胡言乱语。它们毫无意义,而且让人分心。”

“还有呢?”

“还有,鉴于眼下并不是这样的时刻,所以我看不出有什么讲的必要。”

这狡猾的官僚。“那我有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了。”

“希望这至少能激励你活着回来。”

谁知道那波澜不惊的语气背后此刻是什么表情呢?邦德笑吟吟地说:“那是当然,长官。祝您晚安。”接着挂掉电话,正好三分钟整。

他找了个正好能盯着舒尔茨的地方坐了下来;德国人正在跟人喝酒,时不时尝一口盘子里的奥斯勃克牛肘肉。身旁的空椅子忽然动了一动,有人砰地一声坐了下来,歪歪斜斜的,差点压到邦德身上去。

“对不起,先生,真对不起……我可能是多喝了那么点儿威士忌……”

邦德沉默不语,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盯着舒尔茨。

“我兄长最近去世了,”那人用沙哑的、泪汪汪的声音继续道,就像一台平稳运作的答录机,“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俩一道在布列塔尼渔村里长大,替当地黑帮做事。有次我们给两个阿尔巴尼亚人逮住了,对方奇怪为什么两个小孩子在运送毒品。唉,还能是为什么?父母早早死在了阿尔及利亚战争里,我们还能怎么活?那两个异乡人可怜我,想带我走,但我坚持说,除非一齐带走我们两个,否则我不走。到了阿尔巴尼亚之后,我很幸运,在政府部门谋得一职,但我哥哥不得不满世界奔波。我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本来也可以在政府工作的。”

邦德听得昏昏欲睡,不断告诫自己对方只是喝醉了,不至于为此挨上一枪。

“自从我哥哥死后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那人轻声说,“我知道他是被人杀死的......而我发誓要为他复仇。我发誓,我会找到那个人,叫他生不如死。”

那一刹那,邦德突然不寒而栗。他转过头去,却只看到模糊的黑影。

下一瞬,灯光骤然明亮起来,刹那间厅内又是光明璀璨。在露台附近,有个白西装的男人猛然站了起来,冲向前方的双开门。

邦德立刻追了出去。他跃过惊声尖叫的人群,一连跳过了七八张桌子,所到之处跟着一连串噼噼啪啪的碎裂声。他抓住头顶吊灯的一支灯臂,敏捷地荡了出去,同时狠狠踢向舒尔茨的脊柱。德国人痛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向阳台栅栏。

邦德紧跟在他身后从露台上一跃而下,落地的时候滚了两圈,立刻又脚不沾地开始飞奔。他在酒店前门的喷泉附近逮到了舒尔茨,一番扭打之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到了水池上。

他正要开口,德国人忽然望着他身后露出狞笑。邦德感到后脑炸开一阵剧痛,随即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邦德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又被人绑到了椅子上。从头顶射来的灯光亮得吓人,这方寸之外则全都是黑漆漆的。有一条尼龙带子勒过前胸,同手腕的绳结给绑在一起,系在椅子背上。一阵嗒嗒的脚步声,随即鞋跟的主人就来到他身边,从上头俯视着他。

来人是个光头,顶上的白炽灯在他脑门上闪闪发亮。他长得又高又壮,像狗熊一样,说话却柔声细气的。在他开口之前,邦德就已经知道了他要问哪两个问题。

但是光头说:“我不关心你替谁工作,也不关心是谁派你来的。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你的间谍生涯就此结束了。”

他招来两个矮个子手下,用意大利语说:“告诉那些人,我们又逮到一个。”

那两人说了一句“Si, Signore(注1)”,接着消失在黑暗中。光头继续端详着邦德。

“闯进我们的地盘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在我的地盘为非作歹是第二个。你的身份是第三个。”光头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惩罚你?”

“滚下地狱去吧。”邦德说。

“哎哟。”光头说,“你是不是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突然站起来,身影像一座山一样像邦德压来:“你可能觉得,鉴于我必须留着你的命,你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了。但是,你太高估自己的价值了。”

“价值?”

光头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小刀。他用刀尖轻轻点了点邦德的嘴唇,带来一阵凉意。

“信息。情报。他们只要这个。所以你看,你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舌头是有用的了。”光头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你声音太小,我根本听不清。”邦德冷冷地说。

光头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像开在粪池旁边的鲜花,怎么看怎么令人作呕。“为了那三个错误,我本来想砍掉你三根手指,但那太没创意了。”他上下打量邦德,目光锁定在他眼睛附近,嘴角痴迷地掀了起来,“不得不说,间谍先生,你的眼睛很漂亮。那就这么决定了,我想挖去一只眼睛不至于让你说不了话,是吧?”

光头拿着刀朝邦德逼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邦德蜷缩在椅子里,在他的桎梏下抵死挣扎,拼命向后躲去,却避无可避,只能惊恐地看着那刀尖离他的眼球越来越近。

光头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慢慢把刀尖往下压。邦德心脏砰砰狂跳,用力咬着下唇,把恐惧的哀鸣声压回喉咙。

刀锋上有一抹雪亮的冷光,几乎已经挨上了他的眼睑——就在那一刻,枪声响了。

光头的胸前绽开了一朵红花。他仍维持着握刀的姿势,刀却从手中滑落下来,刀尖在邦德耳际划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红色的液体像喷泉似的溅了邦德一身。那庞大的身躯向前轰然栽倒的时候,特工奋力一挣,连人带椅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密不透风的暗房里紧跟着响起了一连串噼噼啪啪的枪响,像有节奏的打鼓一般。黑暗中接二连三传来惨叫,和躯体沉重落地的闷响。邦德在椅子里挣扎着,拼命去够不远处那把刀。他慢慢地、一点点地向前艰难挪动,就要碰到刀柄了......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皮鞋。邦德僵住了,顺着向上望去,看到了黑西装、黑衬衫,还有方框黑色墨镜——是出现在机场的“间谍猎人”之一。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戴墨镜的人从上方俯视着邦德,手中端着一把步枪。在他身后,还有七八个人,戴着一模一样的墨镜,拿着一模一样的步枪。邦德卧趴在地上,轻轻地喘息,掌心满是冷汗。

墨镜后的双眼凝视着他,接着转过身,离开了。

邦德听到他用意大利语吩咐手下“把其他的人带走”,一扇扇铁门应声而开,好些不省人事的人(都是他的同行吗?)被从牢房中拖走。脚步声七零八落地往门边涌去,邦德依稀看到刚刚那个人站在门口回过头来,举起了步枪。

他慢慢闭上眼睛。

一梭子弹激射而出,打穿了他身后的锁扣,束缚一下子弹开了。

特工在地上蜷缩着,好一阵子,仍旧惊魂未定着。他慢慢爬了起来,摸索着拉开点灯开关。这是一间标准的刑讯室,非常宽阔,有半个礼堂那么大,没有摆任何家具。邦德捡起一把枪,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挨个检查房间两侧的牢房。

十几扇铁门全部大开着,空荡荡的牢房里仍然残存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排泄物及呕吐物的味道。地板上铺着大片大片干涸的血渍,有些地方的血迹过于厚重,已经融进了缝隙里,变成了棕红色。

邦德不得不以衣袖掩住口鼻,检查到最后一间的时候,他呆住了。

那里面躺着的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他衣衫褴褛,皮肤血肉模糊地黏连在一起,浑身的骨头都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骨瘦嶙峋的脸上,有一只眼珠仍在转动,另一只则不知所踪。

那人看到邦德,仅剩的那只眼睛里突然涌出一丝泪光。他张开皲裂的嘴唇,沙哑地说:“求你……”

不等他说完,邦德就开枪了。一发子弹准确无误地射进他的心脏,那人向后瘫倒在地,不动了。

在死一样的静寂中,邦德走上前去,蹲下身,轻轻阖上了他的眼睛。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迎着门口处的天光慢慢走去,离开了这座——他后来才知道——属于意大利犯罪组织“科波拉”的庭园。在炽烈的阳光之中,鲜血与黑暗也好似在被渐渐蒸干,直至烟消云散。



为什么“间谍猎人”独独放过了他呢?

直到数个小时后,邦德坐上了谢弗的车之后,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邦德被人掳走的半天时间里,谢弗也被“间谍猎人”盯上,不得不四处躲避,待到他们扬长而去之后才敢重新出来。他花了几个小时跟踪舒尔茨来到科波拉庄园,没想到正好遇上了邦德。

“舒尔茨呢?”邦德一上车就问。

谢弗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后方。邦德回头看去,吃了一惊。德国人被捆住手脚,不省人事地躺在后座上。

“不过别高兴得太早,”谢弗说,“硬盘不见了。”

邦德摇了摇头,笑了。他把手伸进西装衬里,摸索半天,拿出了一个东西。

谢弗的眼睛瞪大了:“你是怎么......?”

邦德把硬盘在手里上下抛了两抛:“在喷泉旁边的时候,我从他身上摸来的。”

剩下的时间里,邦德换了身干净衣服,同谢弗坐到了一家餐厅里,享受着风波平息后的安谧时光。

谢弗取出一支烟,在桌上顿了两顿,塞进嘴里,边吸边看着他。邦德没什么胃口,只点了一杯伏特加混马提尼,边喝边回想着发生在科波拉庭园里的事情。

他不断想起那个垂死的同行最后向他望来的目光——那一抹噙着泪的痛苦绝望,像砸在钢琴低音部的重锤,在他心里留下连绵不绝的回响。间谍工作里,最艰难的从来不是扣下扳机的那个瞬间,因为那总会习惯的;邦德永远无法习惯的,是目睹着相似的生命在眼前逝去。

或许某一天……某一天,他也会迎来这样的终局。那一刻,又会有谁陪在他身边呢?

“领带很漂亮,”谢弗突然说,“是别人送的?”

邦德慢慢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Someone very dear to me.)”

谢弗靠在桌子上凝视着他,缓缓抽了口烟:“我恐怕不止吧。如果我说我要把它丢到火堆里呢?”他若有所思地问,“或者说,给这位慷慨的朋友的脑袋来上一枪?”

邦德端着酒杯的手骤然止住了。

“你一准会杀了我,对不对?”谢弗摇着头,忽然有些愁眉苦脸的,眼睛里有某种怜悯, “但是重点不是你要把我怎么样,或者我要把你那位’重要的人’怎么样,”他取下嘴里的烟,在桌沿处磕了磕烟灰,“而是你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很有保护欲,詹姆斯,但没必要这样吧。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知道,只是假设一下。还是说只是假设都让你无法呼吸了?”

邦德转开了视线。

“詹姆斯,这就是你对你自己做的。”谢弗凑近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让自己有了弱点。”



几个小时后,窗外传来了螺旋叶片的呼啸声。CIA的直升飞机缓缓降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谢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跟邦德一前一后上了飞机。

“他们不准特工动感情是有道理的,詹姆斯。”直升飞机缓缓爬高,披着暮色飞向伦敦的时候,谢弗说,“因为不管是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人——到最后总是会失去的。”

邦德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凝视着舷窗外的卡利亚里。暮光渐浓,天使湾的水波泛出炽烈的玫红色,在雾气中轻浅地浮动。

数小时后,直升机乘着夜色抵达伦敦,在无数城市灯火的辉映下,缓缓降落在一栋高楼楼顶的停机坪上。而当邦德看到那个在一旁等候已久的、熟悉的身影时,他从未有哪一刻像此时一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到家了。



TBC

注释:

1. 英文中的“Yes, 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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