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祭弦

惟爱与美永垂不朽

【Merlin/MA】摇光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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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对:Merlin/Arthur Pendragon

分级:R


久等啦,十分抱歉......


·5·

清晨的时候,细雪飘然而下,在山峦间落了一层白茫茫的晶莹。梅林掀开帐篷的布帘,不远处莽莽榛榛的森林尽头,露出了圣白山巍峨又崇峻的一角。苍寒的山巅覆满了皑皑霜雪,隐没在寒白而透明的天穹之下。

尖利的长风呼啸而过,梅林却觉得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他回身走进帐篷,亚瑟已经悠悠转醒,凝视着床头抖动的烛光。他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毯子里,金发乱翘着,几绺额发被冷汗浸湿了。梅林拿一块干净的软布,蘸了水,轻轻替他擦拭干净面颊。

“感觉还好吗?”

亚瑟点了点头。

“外面下雪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傍晚就能到达山脚。”梅林轻声说,放下软布,“你还需要什么吗?”

亚瑟没有看他,许久才摇了摇头。他目光些微恍惚,那是前夜噩梦折磨留下的证据。亚瑟从不会在噩梦中尖叫,他太骄傲甚至都不允许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只会贴着梅林颤抖得像只寒冬里羽翼稀疏的鸟儿,吐出的呼吸都是无声的啜泣。梅林尽可能地去抚慰他,将他搂入怀中,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头发,喃喃着安慰的词句,又在他临清醒过来的前一刻退开,知道亚瑟从来痛恨将脆弱展示于人。而直到此刻,梦魇仍盘旋在他眼眸里,梅林即便不开口去问,却也忍不住想是什么样的噩梦才会让亚瑟露出那么惶惑又恐惧的神情。

梅林将手放在他心口处,担忧立时又添了一层。从他掌心之下源源不断透出一股厚重的冰冻之气,已然深入骨髓,如顽疾般攀附在胸腔之中。若不是那迟缓的心跳声,他几乎以为自己触碰的是一座终年不化的冰雕。

魔法在他体内哀鸣起来,想要抚慰的冲动如浪潮淹没过他。他走去一边抽出斗篷,忽然就听到亚瑟问道:“那个巫师,你杀死他了吗?”

梅林手上的动作停在一半,他直起身,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亚瑟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我想是的吧。他从窗户里摔下去的时候,好像掉在石头上了。”

亚瑟半天没有回应。

“我从来没想过你……”他没有说完,梅林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而无论是如何满怀甘愿,他还是感到心底涌起一阵苦涩。

“这不是我第一次夺取别人的性命了,”他轻声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听到亚瑟的呼吸微微抽紧了,于是别过头,不愿对上那双眼睛里的惊讶与厌恶。早在很多年前他在福佑岛上降下闪电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妮薇不会是唯一一个他在保护亚瑟的路上杀死的人。而时至如今,他仍会时不时地梦到她,然后浑身战栗地醒来,恐惧于他有可能变成的样子。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某种熟悉的、不顾一切的情绪没过心头,如黑色的浪涛卷过海岸。如果他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来做这样的事,去沾染鲜血与黑暗,那么宁肯让他来也好过是亚瑟。他愿意踏足深渊成百上千次,如果那能意味着让亚瑟免于这样做。“即使.......是啊,这很令人憎恶,我知道,有的时候,我也会因此讨厌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正要转过身去,手腕却被人拽住了。

“我不觉得那令人厌恶,”亚瑟轻声说,他的眼睛湛蓝又坚定,“我认为那很勇敢。我认为你很勇敢,梅林。”

梅林呆住了,好一阵子,他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亚瑟低下头去,攥紧他的手也松开了。

“我—我去备马。”梅林丢下一句,逃出了帐篷。风雪仍在呼啸,等到他把系好的缰绳从树上解开时,细雪已经在他睫毛上落了薄薄一层。他深深吸了口气,才去掀开帐篷帘布。

亚瑟仍然坐在先前的地方,只在梅林进来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任由梅林替他系上斗篷。

“来吧,”他说,拍掉亚瑟肩头的细小灰尘,抚平系带。

梅林抱起叠好的毯子,正要走出帐篷外去,却被亚瑟叫住了。他转过身去,不明就里。

“怎么啦?”

“外面在下雪。”亚瑟说。而在对上梅林的困惑后,他轻声叹了口气,径直从梅林身边走过,俯身在行李里翻找起来,半晌,从中抽出了一团火红的织物。梅林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几年前亚瑟的生辰庆典上乌瑟送给他的礼物,绛红的底料上用华贵的金色丝线勾勒出潘德拉贡的家徽,一只绣金的龙。边缘密匝匝地压着金银花的细巧暗纹。亚瑟从来不忘勒令梅林定期清洗它,虽然因为那过于显眼的颜色,一整个冬天通常也不见他穿过几次。

“过来。”

梅林犹豫了一下,走向亚瑟,差点绊了一跤。

他手里还捧着毯子,所以亚瑟抖开长长的斗篷,轻柔地罩在了他肩头,接着又低下头去,伸手替他扎紧系带。他冰凉的手指时不时地蹭过梅林颈部的皮肤,后者凝视着眼前晃动着的金色发缕,连呼吸都要屏住了。

随着柔软的布料严丝合缝地聚拢,沉沉的暖意立时浸透开来。斗篷蜷伏在他颈窝,犹如温暖的呼吸。

“好了,”亚瑟轻声说,稍稍退后了一些,上下审视着他。梅林吞咽了一下,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亚瑟,”他嗫喏,“你不必……”

但是亚瑟摇了摇头,打断了他:“除非你能有什么魔法,能让你自己免于被冻死?”

“我——不,不,没有。魔法不是那样运作的。”

“早该知道你不管有没有魔法都一样没用。”

“你没了我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是句玩笑话,可是亚瑟的眼睛却一瞬间暗了下去。

“是啊,你说得对,”他恍惚地说,“没有你的话,我什么都做不成。”

他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然后不等梅林说什么,就丢下他率先走出了帐篷。

纵然风雪飘摇,在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们还是抵达了圣白山。眼前,一层晶莹霜雪中,恍然林立着一棵棵的云杉,似是有茫茫雾霭从山巅处顺势流溢而下,在银白的枝条间缓缓盘绕。梅林的手在缰绳上下意识地握紧了,让他的马发出了一声嘶鸣。他能感受到那盘踞在冻土荒林间、蛰伏在一石一木中的强大魔力,在寒风中悄然吟唱。那是一种亘古而神圣的力量,如某种召唤一般,令魔法在他血液里阵阵激颤。

他低头望去,山脚已然近在咫尺。

而他忍不住转头去看亚瑟——年轻的国王大部分面容都藏在靛青色的斗篷下,只有几缕挂满了细小雪花的金发,在兜帽下支棱着。察觉到梅林的目光,他也转过头来瞧了一眼,那双眼睛隐没在满目寒白之间,宛如被冰雪洗濯过后初初化冻的湖泊,清澈湛蓝得不可思议。

梅林心头恍然一跳。

“我们就快到了。”他说。

亚瑟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却忽然皱起了眉头。风雪怒号中,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叫喊与吵闹声,时远时近。梅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山脚处正缓缓升起一股浓烟,不断飘进洁白的云雾里。

“亚瑟,”梅林看出了他的想法,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别。我们还得赶路。”

“听上去那里像是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或许只是村庄——”

亚瑟摇了摇头。

“有人可能正需要我们的帮助。”

梅林正欲开口说什么,远处却猝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利的哀哭。那声音让他浑身悚然一震。

“那个,”他慢慢说,“绝对是什么人的哭声。”

面前腾起一阵尘土似的雪雾,亚瑟已经抖了抖缰绳,先他一步疾驰而去。梅林紧跟在他身后,踏过积了浅浅一层薄雪的山坡。他们在距离声音最近的一片树林里停下,从马上轻轻跃了下来。

梅林第一个看到的,是一座六英尺多高的柴堆。紧接着是飘动的、闪烁的火光,像火红的波浪一样在一群高举着火把的人头顶闪耀。他们一排排地走向柴堆。

“亚瑟,”梅林轻声说,“我觉得他们......”

但是亚瑟没有出声。事实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情景。人群停了下来,分开成两路,让三四个男人从中穿行而过,走向队伍最前方。他们押着什么不断挣扎的东西,拖拽着它的方式就好像那是什么不听话的动物一般。

而就在此时,梅林看清了。那不是什么动物,而是一个人——一个男孩。他又纤瘦又苍白,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双手被反扭在背后紧紧捆住了。男孩的挣扎随着每一步愈发微弱,他早已停止了尖叫或是哭泣,半阖着双眼,像是已经放弃了反抗。

他被带到了柴堆前,一个男人押着他的肩膀用力往前一搡,男孩就重重跌在了地上。他俯卧在雪地里,半天爬不起来,因为衣衫褴褛而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起来!”梅林听到有人大声呵斥了一句,一个蓄着胡子、看上去足足有七英尺高的男人上前去对着男孩的侧腹狠劲一踢,在他痛苦的呜咽声中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逼迫他跪了下去。

那个人随即绕到男孩身前,肥胖的身体把对方完全挡住了。他的声音大得让不远处一棵枯树上的雪簇簇而落。

“你知道我们今天为何聚集在这里吗,巫师?”

随着那个词,梅林顷刻间感到他体内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他开始颤抖。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发现亚瑟还维持着刚才的表情,事实上,他看上去完全就只是呆住了。他微微张开了嘴,有什么恍惚的情绪从那双蓝眼睛里闪烁而过,跌破在他眼底,震起涟漪。那是被惶恐与震惊攫住了的神情。

“亚瑟?”

他悄然的轻唤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而与此同时,那人已经用力抓住男孩的肩膀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提了起来,猛烈地摇晃着他,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咒骂。梅林咬紧了牙,细微的魔法从紧握的指尖溢出,如同火星在空中引燃。

他转过头,却发现亚瑟已经不见了。

“今天我们聚集在此,是为惩罚这个邪恶的、堕落的肮脏杂种——”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人群忽然惊呼着四散开来,正好为梅林让开了路。亚瑟站在那人的身后,明晃晃的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后背,剑身反射着一寸清寒的雪光。

那人僵住了。他暂时地松开了手,男孩重又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咔擦声。梅林尽量不去想要断多少根骨头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那人慢慢地转过身,胡子脏兮兮的,看都不看亚瑟的剑一眼。

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他妈又是谁?”

寒光一闪,亚瑟把剑尖对准了他的心脏。

“我是亚瑟·潘德拉贡,卡美洛特的国王。”

梅林听到几声低低的惊呼。男孩在雪地里缓慢地动弹着,略微抬起了头,用恐惧的眼睛盯着亚瑟。

“卡美洛特?”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或许是一国之君,但这里是伯尼西亚,孩子。你以为你是谁,整个阿尔比恩的王吗?滚回你自己的地盘去,还是地图对你那漂亮的小脑袋瓜来说太高深了?”

人群里发出稀稀落落的窃笑声。他摆明了想羞辱亚瑟,后者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轻蔑从每一寸眼角眉梢直透出来。

“我不非要是国王才能阻止你。”

那人眯起了眼睛。梅林往边上看去,男孩此刻已经颤巍巍地从地上跪坐了起来,惶然无措地看着突然发生的一切。寒风吹过,他止不住地发着抖,有细小的雪花从他浓黑的头发间抖落。

“你被那男孩的外表欺骗了。我告诉你,他就是纯粹的邪恶。”那人啐道,男孩在他脚边瑟缩了一下,“烧死他是为了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福祉。有朝一日,你会为此感谢我的。”

亚瑟停住了,低下头去。男孩触到他的目光,整个人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他开始呜咽。

“求——求你,”他悄声哀求,细细的声音破碎而颤抖。男孩剧烈地抖了一下,他宛如幼鹿似的眼睛里淌下了一滴泪水,迅速冰冻在了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拜托了......”

亚瑟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时间凝固在了眼前。有片刻,他一动没动,方才那种恍惚的神情再次回到了他眼里。如果说有什么,也有分毫不差的惊恐从他眼底闪过,来得又猛烈又迅疾,转瞬就如蒸干的水汽般消失不见,却有什么自此而不同了。

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然而却只是把剑握得更紧。他又上前了一步。

绝不。”他吐出这个词,每个音节都咬得无比清晰。

男人看上去像是被揍了一拳。

“你真是枉费你父亲对你的教导,”他说,“我听说卡美洛特的国力近来大不如前。现在我倒是知道原因了。”

亚瑟的唇角抽动,但他没有退却,反而将下颌抬得更高。

“如果是你父亲,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巫师。”他说最后一个词的语气满是嫌恶,好像那是某种极其污秽的东西,梅林感到怒火在胸腔间翻涌,却不知该如何插手。

“我不是我父亲。现在放了他。”

“我能看出来,你被巫术蛊惑了心智。”男人用刺耳的声音说,“再说,他活该被烧死。”

在他脚边,男孩忽然颤了一下,他低低的声音带着恐惧到极致的微弱哭腔:“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求你了......”

“够了!”男人吼道,唾沫星子乱溅。他弯下身,伸出一只拳头,重重打在男孩的侧腹,将一声惨痛的哀鸣从他喉咙里扯了出来。他正准备继续,却不得不被逼退了几步。亚瑟的剑已经挨上了他的喉咙,威胁地又往前抵了抵。男人恶狠狠地盯着它,像在盯着一条毒蛇。

“你再碰他一下,我会让你后悔这么做。”亚瑟低声说。

男人瞟了眼人群,又畏惧地看了眼亚瑟,然后松开了手。

“我不会让巫术继续祸害我们的村庄。”他说,有此起彼伏的愤慨声跟着在人群里滚动起来。亚瑟没有回头。

“他得到公平的审判了吗?”他平静地问。

“审判?”男人轻蔑地说,笑了,“只有人才有资格被审判。那边的那个东西?”他瞥了男孩一眼,“可算不上是人。它和它的同类应当被用链条捆起来,待在笼子里——”

梅林听到了咆哮声,过了许久才意识到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因为它们只会毒害你的思想。那些精通魔法的人满心邪恶。它们鄙视善良,窥视一切机会来摧毁美好之物。”男人带着憎恨唾骂道,“而即便你救下了这个巫师,潘德拉贡,我也会继续捕杀它们,一个不留,直到魔法不再继续迫害我们的土地!”

他的手从皮褂里抽出了什么东西来,猛地向亚瑟刺去。梅林的眼瞳闪烁,匕首的尖端还没碰到亚瑟的衣服,就连同它的主人一起骤然向后飞了出去。一股气浪把他掀翻到了空中,他重重地跌落下来,撞在柴堆上。噼里啪啦柴堆塌了一半,木头七零八落地滚到地上。

梅林站在原地,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胸口仍在因为愤怒而急促地起伏。在他身后,有人发出了惊呼声,一些人甚至已经丢下了火把,不管不顾地往回跑。剩下的人呆滞地看着他,目光里俱是程度不一的畏惧。亚瑟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的人,他回头看了一眼梅林,看上去只是有些惊讶。

男人咳嗽着,从盖了一身的木柴里慢慢地爬起来,脏兮兮的胡子和束腰外衣上都沾满了雪。他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绕过地上的男孩,绕过拿着剑的亚瑟,直勾勾地盯着梅林。

梅林带着毫不掩饰恨意盯着他,魔法在指尖灼得滚烫。

“你——你!”他张开嘴,声音像隆隆的雷声卷过,“你是谁?”

他又要往前走,亚瑟忽然动了,向后退了一步,挡在梅林身前。

“他是我的仆——”声音戛然而止了片刻。他回头来看了梅林一眼,目光相交的刹那,有某种炽亮坚决的光芒陡然在他眼睛里升起。

他随即转过头,将那几个词重重掷在地上:“——不。他是我的法师。”

梅林张开了嘴。

“你的法师?”男人的表情像是亚瑟打了他一巴掌。

“没错,”亚瑟说,他又向后退了一步,这样他就不是挡在梅林身前,而是站在他身边,同他并肩而立。再开口时,他的语气轻柔,充满骄傲,“他是我的宫廷法师。我亲手册封的他。”

梅林说不出话来,只有怔怔地看。他从未听过亚瑟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之中透出的满怀自豪像是点燃了他体内的魔法,流经之处,皆燃起金色的火焰。

男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现在我看出来你为什么要保护这个渣滓了。这个怪物。”男人鄙夷地说,“我真为卡美洛特担心了,和巫术同流合污不说,她的国王还和怪物滚成一团。你是不是还睡了它啊?”

凛冽风雪中,没有人看到梅林眼中流金般的闪光,他们只看到亚瑟剑尖腾起的火焰。轻轻的哧的一声,一道雪亮的剑光,然后是什么人痛苦的惨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梅林不用去看就知道本来为数不多的人现在跑了更多了,他从弥漫在眼前的狂怒的迷雾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人已经倒在了雪地里,亚瑟的剑——仍然飘着精灵般的火苗的剑——不偏不倚地指着他的喉咙。他厚实的皮革马甲被烧去了一大块,边缘泛着焦黑的痕迹。

亚瑟把剑晃了晃,男人就发出了一声不太体面的哼哼,一双小猪眼睛畏缩地盯着它。而亚瑟的表情……过了今天,梅林就没法再说他从不知道亚瑟在极度愤怒下是什么样子了。要不是那怒火投向的对象并非他自己,他一准会感到害怕。他能看出来,亚瑟并不打算大喊大叫,而那某种意义上让他更吓人了。像是有一层阴霾刹那间拢住了他平时仿佛镀了柔亮金光的五官线条,他的周身笼罩着一场风暴,而那双暗沉沉的眼睛就是寒夜里的风眼。

即便还余怒未消,梅林也忍不住停下来,注视着这短暂的一幕——抖动如绸的橙色火苗,那是他的魔法在亚瑟的剑尖绽放。灿烂明光摄人心魄,像是把空气都抽走了一块,又或许抽走的只是他自己的呼吸。他颤了一下,感觉晕乎乎的,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亚瑟在说话。

“——得到应有的尊重。现在,我再说一遍,放了那个男孩,不然我不能保证这次损失的就只是你的衣服了。”

那人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看上去就差尿自己一身了。梅林带着嫌恶看着他趔趄了一下,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男孩。后者还跪坐在雪地里,看上去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吓呆了。当男人伸手去解开绑缚着他双手的绳子的时候,他迟疑地瑟缩了一下。

围观的人群此刻已经跑得一个不剩,焦黑的火把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扔得到处都是,些许火星从余烬里飘入风中。男人解开绳子,作势就要跑,再一次被一把飘火的剑拦了下来。

身旁的积雪微微作响,亚瑟已经来到了他身边。

“还没完,”他说,梅林从没听过他用如此令人胆寒的声音说话,每个音节都被冰冻住了一般;他向梅林微微一指,“向我的法师道歉。”

“对——对不起,”那人垂下脑袋,用能摆出的最恭敬的语气说,“我很抱歉冒——冒犯了您,大人。”

梅林点了点头,不想再看他令人作呕的脸一眼。亚瑟垂下了剑,不等他说“滚”,那人已经再次连滚带爬地跑向村子,还摔了一跤。梅林知道这有些不太合时宜,但还是没忍住噗地轻笑了一声。

他的眼睛闪烁,剑上的火焰就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亚瑟把剑插回剑套,走向刚刚被解救的男孩。他蹲下身,朝着他伸出手,男孩却惊恐地呜咽了一声,剧烈地向后缩去,用噙满泪水的眼睛害怕地看着他。

亚瑟缩回了手,看上去有点黯然。

“对不起,”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没想要吓着你,抱歉。”

他半跪下来,张开了两只手,来显示自己毫无威胁性。男孩仍然抖得如同一片落叶,梅林现在看清了,他至多也就十五六岁。破破烂烂的衣服下隐约可以看见遍布的伤痕,他的嘴唇破裂了,嘴角结着凝固的血块;额头上也有一道还在渗血的伤口。梅林心底又是一阵怒火,想把刚刚那个人揪回来,分毫不差地将这些痛苦都回报给他。

“嘘,你没事了,别怕。没人会再伤害你。”他听到亚瑟轻柔地哄着男孩,伸手擦拭着他斑驳的脸颊。男孩浑身一颤,又有泪水从眼睛里滚落下来,“没事了。你安全了......”

男孩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亚瑟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站起身。他看向梅林,目光一瞬间温柔了许多。

“你还好吗?”

梅林点了点头。

“我——咳,”他咳嗽了一声,看上去有点不自在,“我去那边在看看,还有没有更多被他们囚禁的人……你照顾好他,好吗?”

“我会的。”梅林说,然后亚瑟就转身走向村庄。他的斗篷在风里飘展开来,像靛青色的海浪,被风雪渐渐掩盖。

他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雪已经小了很多,而无论梅林怎么尝试,也没法从男孩嘴里撬出哪怕一个词。他接受了梅林解下又盖在他身上的斗篷,却对你的名字和你从哪里来这样的问话充耳不闻。他缩在梅林身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梅林猜想他还是惊魂未定,或者太过害怕,倒不是说梅林能因此怪他。

他走上前去迎上亚瑟。

“我试了好几次,但他就是不肯说话。”他说,“你觉得我们该把他带给德鲁伊人吗?”

亚瑟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那样可以,”他说,轻轻叹了口气,“我都看过了,他们应该没有窝藏其它的巫师。”他的目光投向村子的地方,又有熟悉的怒火和一些别的什么情绪,深深压抑着,倏地腾起,但是立刻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我们走吧,他可以跟我们共乘一匹马。”

梅林点点头,转过身,却呆住了。

“怎么了?”

“我不明白,”他喃喃地说,“那个男孩——他,他就那么消失了!”

就在不远处,刚刚他们一同坐着的木桩上,此刻空无一人。梅林的斗篷散落在地上,被白茫茫的风雪盖了一层,好像那个男孩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我不懂,他能跑去哪里?他受的伤不可能跑出去有多远。”梅林说,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焦急。

“说不定他只是藏起来了。他可能只是太害怕。”亚瑟走过去,拾起了他的斗篷,轻轻拍掉上面的雪花,将它递给梅林。梅林接过,却没有穿上。

“但是他有可能被冻死,”梅林垂下了头,“或者更糟的,他或许会被再次抓回来。”想到那个后果就让胆汁涌上他的喉咙。

亚瑟咬了咬嘴唇。不知怎地,他看上去心烦意乱。

他们在附近又漫无目的地找了个把分钟,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个男孩就这样原地蒸发了。梅林情愿相信他具有某种魔法,把自己就那样地一声变没了,这样好减轻些他自己的愧疚感。然而随着他们上山,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那种感觉也渐渐被抛在了脑后。

雪在入夜之后就停了。他们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山洞,决定今晚就在那里过夜。照理说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只除了,梅林在他们扎营下来后发现,他们再一次穷途末路了。山林里四下荒芜,冻土堆积,找到食物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两只野鸡什么的。”梅林说,虽然已经知道他找不到。

亚瑟从睫毛下面看了他一眼。他这一路都一言不发,却不是因为先前的愤怒,更像是走入了某种纠结的情绪里,时不时地发起呆来。火光在他眉间跳跃了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站起身来。

“别傻了,你几乎都走不了路。”

这是真的,为了保护他脆弱的自尊,梅林没有指明亚瑟刚刚在下马的时候差点摔下来这一事。

亚瑟抬起了下颌,又露出他那种倔强固执的表情。

“当你的国王下一个命令的时候,梅林,你所要做的就只是听从就行了。”他高傲地说。

“行吧,反正如果你晕在雪地里了,还不得是我把你抬回来。”

亚瑟瞪了他一眼,没有屈尊来反驳他。他们在积雪里踩来踩去,却连一具动物尸体都没找到。夜色愈发晦暗,就在梅林准备放弃了的时候,他看到在一棵光秃秃的小树下躺着什么毛乎乎的东西。他上前了一步,有些难以置信。

“兔子?”

躺在一块被清理干净的小土坡上的,确实是两只毛茸茸的野兔。就在他想要伸出手去捉住它们的时候,他感到脚下的土地霎时间微微松动——或者他踏上的根本不是坚实的土地。脚下一空,他听到有人喊了声“梅林!”,然后一双手就猛地从身后环住了他,把他完全按在了那人怀里。

世界天旋地转,他在下坠的途中听到呼啸的风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深蓝色的天空,星斗微茫。遥远的星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摇晃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坠落下去。他眨眨眼,眼前又出现了两颗星星,比那些都要更明亮,明亮得多,还漂亮得把他的呼吸都夺了去。他感到自己傻傻地微笑起来,想要触碰一下他见过的最美的星辰,伸出手却摸到了柔软的皮肤。

梅林颤了一下,清醒过来。原来那两颗星星是亚瑟的眼睛。

“发——发生什么事了?”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亚瑟看他醒了,就向后缩了缩,靠在坑壁上。

“很显然,”他眯起眼睛,“你这傻瓜掉进了陷阱里。”

梅林眨了眨眼睛。

“然后你就跟我一起跳进来了?”

亚瑟看上去像被冒犯了。

“我是在救你的小命!”

“你跟我一起跳进来了。”

在淡淡的月光里,亚瑟脸红了。他转过头去。

“你说我是傻瓜,而你又和傻瓜一起跳了进来。”梅林说,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但他其实感动得不轻,“谢谢。”

亚瑟看着他,好像觉得他不可理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些什么类似于“蠢不可及”、“无药可救”之类的话。他的头发在月光里像颜色最浅的金子,泛着梦幻般的色泽,看上去不可思议地柔软。梅林差点就忍不住把手伸进去揉乱它。

坑底不大不小,正好够容纳两个人,却不足以让他们完全躺下来。梅林这才注意到坑壁上布满了类似藤蔓一样的植物。梅林隐隐地想起了盖乌斯某本草药学书里的图案,像是扶芳藤。

“好吧,我知道这全是我的错,但你试过怎么出去了没有?”

亚瑟转过头来,还是有点微微地噘着嘴。

“第一,你说得没错,这全都是你的错。”他指控地说,“第二……我试过了。很明显这个陷阱被某种魔法保护着,一旦察觉到里面的人有向上攀爬想要出去的举动,就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你推回去。”

梅林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植物,他可以确定了,就是扶芳藤。他尝试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其中聚拢在一起的两三束枝条,微微发力。

他听到轻轻的窸窣声,然后猛然间,一大片藤条都沙沙抖动起来。一股劲力迫得他不得不松手,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子似的,掌心泛起钻心的疼。他咬紧牙,再次试着碰了碰那邪恶的植物,指尖立时疼痛刺骨。

梅林不出声地咒骂了一句,闭上眼睛。他的魔法在空中展开,如细流般汇聚,向着陷阱边缘试探着蔓延过去。短暂的一瞬,然后是一阵胜过了一切的火烧火燎的剧痛,瞬间就抽空了他的呼吸。他痛得眼前发花,那股力量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差点抽干了他的魔法。

他靠在坑壁上急促地喘着气,直到有人握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然后他听见了亚瑟的叹气声。

“我就转过去了一会儿,就一会儿。”他说,“你就又开始犯傻。”

“我在试图把我们俩搞出去。”梅林不服气地反驳。

布料绽裂的声音,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拦,亚瑟就从斗篷下撕下了一条。他这才看清楚,他掌心里赫然浮起了两条红肿渗血的伤痕,在月光里红艳艳的,甚是狰狞。

“那你成功了吗?”

布料摩挲过伤口,梅林咬住了嘴唇。亚瑟冰凉的手指在他手腕处的皮肤抚慰地划着圈,指尖的动作愈发轻柔。

“没有,你是对的,我没——没法用我的魔法。被什么力量挡住了。”梅林说,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他仍然不太适应就这样在亚瑟面前提起魔法——他隐藏了太久,都已经忘了开诚公布的感觉。亚瑟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梅林猜想或许他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想我现在可以肯定陷阱是德鲁伊人布下的了。”他干巴巴地补充,“普通的猎户可做不到这一点。”

亚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扎紧布料,完成了简单的包扎。梅林垂下肩膀,想要过一会儿再试一试。他的表情一定暴露了什么,因为亚瑟警告地眯起了眼睛。

“你不许再尝试了,梅林。”

“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们能就在坑底躺一晚吧?”梅林绝望地问,“入夜只会越来越冷的。”

“我不会再让你弄伤你自己的。你不许再这么做,听到了没有?”随着这句话,他被轻轻摇晃了一下。梅林只得点头,忍不住垂头丧气的。

“你说得对,这都是我的错。”他屈起双腿,抱住了膝盖,将脑袋轻轻搁在上面,“我总是搞砸事情。”

“你对我那么多命令都充耳不闻,却独独听进去了这一句?”亚瑟的声音又晃到了耳边,他感到后脑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拜托,你知道我是在开玩笑的。”

梅林抬起头。亚瑟的眼睛比朦胧疏淡的月光还要明亮,像是漫天星穹都在他眼里巡游过一回似的,而那里面此刻已不再结满痛怒交加的冰霜。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梅林却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他就快要问出口——问问白天亚瑟说的“他的法师”是不是真心实意,他未受伤的那只手就被握住了。亚瑟在注视着他。从未有过的虔敬、期盼,宛如强烈的漩涡卷过他眼底。

“你能……”亚瑟开口,呼吸有些微微地抽紧了。他从睫毛下面望着梅林,有些羞涩的小心翼翼,像是怕梅林会拒绝他似的,“能让我看看你的魔法吗?”

梅林怔怔地看着他,所有想说的话顷刻间死在了喉咙里。他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亚瑟的意思,而他花了更久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就这么低下头直接去吻他。

“行,好啊。”他颤抖着声音说,脑子里像有八百万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他的手也在颤抖,“当然可以。”

他感到亚瑟放开了他的手,于是他合拢掌心,低声念出了一句咒语。

“Gewyrc an lif.”

他看见自己眼中划过的金光,倒映在亚瑟睁大的眼睛里,像冰蓝深海中,陡然腾起的一把灼亮细火。他低下头,轻轻的,扑棱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他颤抖的双手慢慢摊开,从他掌心之中,翩然飞出了一只蓝色的蝴蝶。

那个脆弱的生灵翩跹而起,它冰蓝色的翅膀是月下的海水的颜色,是永夜降临前,最后一抹沉没的天空的颜色。它辗转飞过他们的头顶,飞过密密的扶芳藤,飞向星河高悬的广袤夜空。细细的沙沙声,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数不清的蓝色的蝴蝶从梅林掌心轻盈地飞起,托着澄净的月光,盘旋交错地飞向头顶的深空,像卷起了一阵蓝盈盈的旋风。

扑棱棱的声音灌满了狭小的坑底,透过成群的蝴蝶,梅林情不自禁地看向亚瑟。或许有一只蝴蝶坠进了他眼睛里,因为想来没有人的眼睛能显出那么纯粹又清透的蓝。他想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一幕,当亚瑟仰起头注视着他的魔法在半空中翩然飞舞,惊叹与敬畏写满了他的眼底。他想他或许已经静悄悄地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只是掩盖在铺天盖地的扑扇翅膀的声音里,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他的双手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直到最后一抹蓝色消逝在晦暗的天穹之下,梅林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屏着呼吸。空气中布满着一种悄然又紧绷着的寂静,梅林终于忍不住打破它。

他笨拙地笑了一下,突然有些害羞:“那......那很美,是吧?”

而亚瑟的目光早就不再是对着半空,而是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是啊,”亚瑟的声音微微沙哑;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梅林,缓慢地说,“很美。”

亚瑟轻柔的呼吸声忽然间近在咫尺,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魔法在他体内怦然跳动起来,梅林不敢把手放在地上,生怕掌心接触的地面会长出什么花来。

他感到有柔软的触感吻过他的眼睛,转瞬即逝。梅林浑身都绷紧了,直到亚瑟撤开身去,立刻转过了头,只露出泛着红晕的耳朵。

“在德鲁伊发现我们之前,我觉得我们最好休息一会儿。”国王说,然后看向梅林身后,“噢!那是什么?”

梅林转过头去,在他的手刚刚按着的地方,长出了两朵小小的鸢尾花。还有一朵玫瑰的花骨朵,花瓣上还凝着露水,旁边,一朵洁白的山茶才刚刚破土而出。

“什么也不是。”他梗着嗓子说,满脸通红。但是已经迟了,他结结巴巴的愤怒的抗议声被亚瑟的笑声完全掩盖了过去。等他终于停下来,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并且确保让梅林知道他觉得他就是个大姑娘之后,才终于靠过来坐在梅林身边,同意他们是时候睡觉了。

“你知道我随时都能把你变成一头驴。”他威胁地说,“只要加上耳朵和尾巴就行了,因为你其它的部分不需要变,也已经跟驴没什么两样了。”

梅林觉得回去之后,他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这么做一次,让亚瑟好知道当他威胁的时候他就是在威胁,而面对一个威胁的反应不应该是继续狂笑。最终他十分有尊严地决定不跟他计较这一次,把斗篷拉过肩膀。

闭上眼睛前,他看到绛红的布料正当中那只绣金的龙,正正好好地盖在他心口的位置。梅林伸手摸了摸它,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笑。



事实证明,那个陷阱确实是德鲁伊人所设。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梅林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荡。他睁开眼睛。是绳子,没错了,当然是绳子。

梅林出来后,不无欣喜地发现天又转晴了些,比昨日的风雪交加平静更多。有一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年轻人站在陷阱旁边。他有一头深棕色的鬈发,瞳仁是深灰色的。看到梅林,他展开了一个小小的笑容,却依然充满戒备。

“我想你们就是伊斯提尔所指的客人们了。”他说,“我是埃利厄斯,乐意效劳。”

“伊斯提尔给你们送信了?”

“我们德鲁伊人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埃利厄斯说,“对于陷阱的事情,我很抱歉。它已经被弃置很多年了,但是当我下山来,发现找不到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猜你们一定是不小心掉了进去。”

亚瑟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他的脸颊在浅浅的日光里,透出种冰雪似的寒白。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正好是这个时候到了呢?”梅林忍不住问。

埃利厄斯微微笑了笑。

“你们一定在山脚处救下了一个小男孩,我猜?”

“是——是的,”梅林说,满是吃惊,“你是怎么知道——”

“那个,”埃利厄斯打断了他,“是我们布下的幻境。”

梅林瞪着他。

“幻境?”

“只有对魔法心怀友善之意的人才能进入圣白山,把它看作是某种考验吧。”他说,“我们不会冒风险让随便任何人都进入我们的圣地。这里……这里不同于我们其他的营地。这里有德鲁伊人最德高望重的先知、占卜者和医者。”

他说着,轻轻咳了一声,显出点不自在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我还不知道我的客人们的尊姓大名。”埃利厄斯伸出一只瘦削细长的手,摘掉了脑袋上的兜帽,向他们走近了几步。

“我是梅林,”梅林低声说,注视着埃利厄斯的眼睛,“这位是我的朋友,亚瑟·潘德拉贡。”

他注意到埃利厄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梅林抽了他一鞭子似的。他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细细的线。

“潘德拉贡?”他说,他的声音克制得十分平缓,却仍然暗流汹涌,“这不是.....你在告诉我,这是乌瑟·潘德拉贡的儿子?”

“我是。”亚瑟平静地说。然后又低下头去,像是这短短的两个词已然耗尽了他的力气。

“我不敢相信,”埃利厄斯说,这回睁大了眼睛,梅林能看见他灰色的眸子里跳动着的怨恨,“你指望我把一个潘德拉贡带入我们的圣地。你……”

梅林皱起了眉。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自己走。”

“不, 不。”埃利厄斯猛烈地摇了摇头,“这是我们族里的法则,我有责任必须为一切通过了考验的人指引去往圣地的路。”他吸了口气,又看向亚瑟,眼睛里还是满满的难以置信,“而且,只有在德鲁伊人的陪同下,你们才能发现正确的入口。只有我才能打开入口处的魔法。”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忽然投向梅林。

“你是艾莫瑞斯,对不对?”他的声音很轻,“那个......那个预言里的艾莫瑞斯。”

“是的,”梅林说,“我是。”

“能为伟大的艾莫瑞斯效劳,是我的荣幸。”埃利厄斯低声说,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戴上了一副恭敬的面具,“前面的路只适合步行通过,你们应该把马就留在这里。”

梅林花了几分钟,把马在一处溪流边拴好,用魔法融化了冰冻的溪水,又重新收拾了一遍行李。等他回去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充满敌意的紧绷感。埃利厄斯盯着亚瑟的神情就好像跟他有血海深仇似的,或许真的就是那样。

他们像是在他来之前就在进行着某种讨论,如果单方面的问话也算的话。梅林走到亚瑟身边的时候,他听到埃利厄斯用那种尖利的声音问道:“我猜魔法在卡美洛特仍旧是禁止的吧?”

梅林感到亚瑟稍稍僵住了。

“是的。”过了会儿他低声说。从埃利厄斯的表情来看,这跟他指望的答案分毫不差。

“你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他尖刻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就知道。”

梅林忍着不要低吼出声:“你看错他了。”

埃利厄斯的唇角掀起,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看向梅林,目光里那种冰冷的敌意变成了某种类似怜悯的神色。梅林感到冷冰冰的怒气开始在胸口聚集。

“那为什么魔法仍然是禁忌?他知道你都为他做过些什么吗?”他的目光极具指控性地紧紧盯着亚瑟,嘶嘶地说道,“他不配你的忠诚。”

“没有人比他更值得我的忠诚。”梅林平静地说。

埃利厄斯看上去毫不畏惧,相反地,他脸上讥诮的表情更甚。

“你活该遭受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他盯着亚瑟,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事实上,这才只是个开始。对你的惩罚只会愈加严酷,直到你偿还了——”

梅林再也克制不住,如果不是亚瑟飞快地伸出了一只手制止住了他的话,他差点就要冲上去揍埃利厄斯了,管他是不是唯一一个能带他们进入圣地的人。

“梅林。”亚瑟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警告地叫了他一声,然后才转向埃利厄斯。

带我们去你们的营地。”

他的声音平缓,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有那么一瞬,埃利厄斯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像是要说什么;但是下一刻,他傲慢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他们穿过一条窄窄的枯木堆积的小路,直到眼前出现覆着积雪的山坡。不远处,山巅已经清晰可见,被风雪洗净的天空下,是一排排苍翠的云杉。魔法在空气中流动,发出低微的回响。

埃利厄斯,即便梅林每走一步都在发现他更不讨喜了一点,确实是唯一一个能领他们去往德鲁伊营地的人。崎岖覆雪的山路里机关重重,有一次,梅林亲眼看着他们的去路被一条凭空而出、一看就是魔法造就的河流挡住了,而只有埃利厄斯知道该往里面丢进什么东西(一棵没药树的树种、具他所说一根竖琴的琴弦以及他和亚瑟的头发),才能让翻涌的怒涛顷刻间干涸。他的魔法在密密麻麻互相生长缠绕在一起的一大片荆棘丛前毫无办法,而埃利厄斯只轻轻打了个响指,那些恶魔般的枝条就顺从地次第分开,让出一条窄道来。在他们经过的时候,荆棘沙沙有声,梅林觉得他们一定用他不知道的方式跟埃利厄斯进行了某种沟通。

而虽然他毫不掩饰对亚瑟的反感,在傍晚时分,还是把他们带入了一片云杉林中。魔力在那片空地中经久不息地回荡,当天空开始落雪的时候,梅林听到一阵沙沙的枝叶声。他抬头看去,头顶遮天蔽日的云杉树微微弯曲了枝干,密匝匝地遮住了飘雪,像某种诡异的云朵般盖住了他们上方的天空。埃利厄斯生起了火,就去寻找食物了。

“他可真是个混蛋,是不是?”梅林在亚瑟身边坐下来,半是抱怨地说。

亚瑟却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梅林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

“昨天的时候,”亚瑟深吸了一口气,周围的一切仿佛刹那间安静下来,梅林除了注视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昨天,当我看到那个男孩的时候......”他的声音不着痕迹地细细一颤,“我突然意识到,有哪一天,也有可能是你站在那里,被绑在柴堆上。”

梅林感到喉咙被哽住了:“亚瑟——”

“而我……”他听到亚瑟的声音就这样微微哽咽了,“而我就是那些旁观者中的一个。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烧死。我意识到,那就是我一直以来在做的。我推行了那个禁令。我默许了对魔法师的迫害……对你的迫害。”

梅林呆呆地注视着他,然后难以抑制地,伸出手去轻轻抬起他的下颌。亚瑟在躲避着他的目光。

“别那么说,那不是你的错,”他温柔地摩挲着指尖下的皮肤,感到亚瑟轻轻地颤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你之前根本不知道。”

“埃利厄斯说得对,我根本不配你的忠诚。”他的声音轻不可闻,把梅林的心都撕碎了。

“埃利厄斯说的都是一派胡言。”梅林猛烈地说,逼迫亚瑟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眼里展露无遗的赤诚,“当我说没人比你更值得我的忠诚和奉献的时候,我是真心那么认为的。除了你,我不会对任何人宣誓效忠。”

亚瑟的目光抖动着,然后沙金色的睫毛轻颤着阖上了。他贴向梅林的掌心,像是从他的抚触里汲取着什么一样。他的声音轻得细如游丝。

“对不起我之前没让你觉得足够安全,让你不敢告诉我真相。”

一阵极其强烈的情绪,如潮汐般漫过了心头。梅林不得不闭上眼睛来平复凌乱的呼吸。

“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来着的。”他轻声说。

亚瑟靠着他,半晌都一动不动。就在梅林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轻轻的“我知道”。

埃利厄斯回来的时候,亚瑟已经把头枕在他腿上睡着了,梅林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他的发丝。德鲁伊人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在梅林身边坐下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把营地迁来了圣白山?”

梅林摇了摇头。

埃利厄斯凝视着眼前摇动的树林。

“就是因为二十多年前那场大清洗。”他说,“如果我们不及时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到现在活着的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个。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于乌瑟·潘德拉贡之手。”

他灰色的眼睛里裂开了一条痛苦的缝隙。

“我很抱歉,”梅林说。

埃利厄斯看了眼沉睡的亚瑟。他睡着的时候,看上去不可思议地年轻,柔软的金色额发遮住了眼睛,嘴唇如同冰雪覆盖下的玫瑰花瓣,他的容颜透出种圣象似的纯真洁净。

“亚瑟和他父亲不一样,你知道。”他低声说。

埃利厄斯微微缩了一下:“那他为什么不解除魔法的禁令?”

梅林叹了口气。

“如果深究起来,我认为,那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错.......之前没有任何契机来让他这样做。所有出现在卡美洛特的巫师都要么是想杀死他,要么是想好好折磨一番后再杀死他。他只见到过魔法的邪恶。”

埃利厄斯眯起了眼睛,强硬地说:“作为国王,他难道不该有比这更明智的判断吗?”

“听着,”梅林说,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我真的不想跟你争论。我知道德鲁伊是善良的种族,而没有你我们也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但是,如果你继续说类似这样的话,我害怕我会做出些我们彼此都会后悔的事情来。我不想事情变成那样,我相信你也不想。”

埃利厄斯的嘴角抽动着,但是梅林看出来他妥协了。

“行吧,”他最终说,“不过我也不是为了和你来讨论这个的。关于解咒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梅林皱起眉,从脑海深处搜索着寒冰巫师在某个夜晚的森林里跟他说的那番话。那明明就发生在不到一周前,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我——我只知道需要我的魔法。还有亚瑟必须真心实意地信任我的魔法才行。”

埃利厄斯看上去颇为满意。

“你说得不错,但是还有些其它的事情。和咒语本身无关,却必不可少。”

梅林探询地挑起眉毛。

“你所不知道的是.......解这样的咒语,需要某种牺牲。”

拂过周身的风似是刹那间凉了些许,寒意彻骨。梅林盯着埃利厄斯的眼睛。

“牺牲?”

“因为解咒需要某种仪式,而那样的仪式需要某种古老的魔法的帮助。那样的魔法只能在我们一族的圣木,橡树树精那里得到。而树精......”他的语调变得高深莫测,“总是要求某种形式上的报偿。”

“听上去也算公平,”梅林说,“它要什么作为报偿呢?”

埃利厄斯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个,就是由树精来决定了。我只知道,它们一般会索取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来作为代价。”

他细细地打量着梅林,显得有些惊讶。

“我以为你会……”他说,然后摇了摇头,“我以为你至少会有点害怕的。”

“我为什么要害怕?”

“我见过的大多数人听到这样的要求,都会多少显得有些慌张的。甚至有人就此放弃了。”埃利厄斯说,“我以为......我以为你也会。因为当我说珍贵的东西的时候,那是真的.......无比珍贵。比如说一个人的性命。人们多少都会畏惧死亡的。”

梅林听到自己笑了起来:“那你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

“没错,我也发现了。”埃利厄斯说,他的眼睛如同鹰隼似的盯着梅林,许久才露出点困惑的神色,“但是我不懂。你难道不怕死吗?”

梅林慢慢地低下头去。火光飘在亚瑟脸上,他的头发犹如融化了的金子。梅林忽然就想起他第一眼见到亚瑟的时候,也是有阳光破云洒下,照耀在他金色的头发里。他浑身都沐浴在灿金的光辉里,那是梅林这一生中见过的最耀眼的明光。

“我当然怕,”许久,他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像某种回响,响应着某种命定的召唤。他注视着沉睡的亚瑟,像之前那次一样,他一只手握住了梅林的衬衫下摆。梅林看着看着,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但是我有比死更怕的事情。”


TBC


完结倒计时,本来以为下次就能打上END,然后我又爆,字,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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